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”这句话,源自老子《道德经》的开篇,是整部经典的纲领,也是理解道家思想的钥匙。其核心意涵在于揭示人类语言、概念与宇宙终极实在之间的深刻关系与张力。
简单来说,这句话的意思是:可以用言语来描述、传达的“道”,就不是那永恒不变、超越言语的“常道”;可以用名称来定义、标识的“名”,就不是那永恒不变、超越概念的“常名”。它开宗明义地指出了两个层面的世界:一个是我们可以感知、言说、定义的现象世界;另一个是作为万物本源、超越我们认知能力极限的绝对实在。
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首先聚焦于“道”这一核心概念。“道”在道家思想中意蕴极其丰富,它既是宇宙万物的最终本源,是天地万物生成演化的总规律,也是个体应循的生活准则和存在方式。然而,老子劈头就说,这个“道”,一旦你试图用语言去“道说”它、界定它,那么你所说出来的,就已经偏离了那个真正永恒、普遍、绝对的“常道”。
为什么会这样?因为语言文字本身是有限的、相对的、人为的。语言是为了沟通和理解现象世界而产生的工具,它擅长描述有形有象、有别有异的事物。比如,我们可以说“这是一张桌子”,“那是一棵树”,语言清晰地界定了它们的属性和边界。但是,“常道”的特性恰恰是无形无象、浑然一体、超越时空、先于天地的。它不是一个具体“事物”,而是一切“是”与“不是”的总根源,是驱动万物运行却又寂静无声的终极动力。
试图用有限的词语去捕捉无限的“常道”,就像试图用渔网去打捞整个海洋。你能捞上来的,只是海水、鱼虾,甚至只是网本身,但绝不是海洋的全部,更不是海洋之所以为海洋的那种浩瀚、深邃与包容一切的本质。我们能言说的“道”,比如“天道酬勤”、“顺其自然之道”、“阴阳平衡之道”,这些都是“常道”在特定层面、特定情境下的显现或应用,是“常道”的某种“投影”或“指引”,但它们本身并非“常道”那不可言说的全体。
因此,“可道之道”是相对的、具体的、有局限的道,是我们经验范围内可以理解和表达的道理、规律或方法。而“常道”则是绝对的、普遍的、无限的存在本体,它只能被体悟、被契合,却无法被彻底言诠。老子并非否定言说“道”的意义,而是提醒我们不要将言说的“道”等同于“常道”本身,要时刻意识到语言的边界,保持对那终极实在的敬畏与开放。
“名可名,非常名”,则将视角转向了“名”。“名”即名称、概念、定义。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就是通过“名”来区分事物、建立秩序。我们给山川河流命名,给花草树木命名,给情感思想命名,由此构建起我们所理解的现实。
然而,老子同样指出,凡是我们可以用来命名的“名”,就不是那个永恒不变、超越概念的“常名”。这里的“常名”,可以理解为事物在被命名、被概念化之前的真实本质,或是那个能够涵括一切、作为所有名称最终依据的绝对实在之“名”(这本身就带有悖论色彩,因为绝对者往往是“无名”的)。
为什么“可名之名”不是“常名”?因为“名”具有固定性、区分性和排他性。当我们给某个事物一个“名”时,就等于在无限的可能性中划定了一个范围,将其与其他事物区分开来。例如,我们称之为“杯子”,就意味着它不是“盘子”,不是“碗”。命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整体现实的切割和简化。
而宇宙的本源状态,在老子看来,是“无名,天地之始”。在天地尚未分化、万物尚未显现之时,是混沌未开、无从命名的状态。这个“无名”的状态,正是“常道”的体现。后来,“有名,万物之母”,随着“道”的创生作用,万物开始出现,人类为了认识和管理它们,才开始赋予名称。这些“名”虽然是认识世界的工具,是“万物之母”(因为通过命名,我们才仿佛“生出”了可以理解和操作的万物),但它们终究是后起的、人为的标签。
这些“可名之名”会随着时间、文化、语境的变化而变化,它们所指代的事物本身也在不断流变。一个名称无法穷尽事物的全部内涵和可能性。比如,“水”这个名字,无法完全表达出 H₂O 的分子结构、它在不同温度下的形态变化、它滋养生命的作用、它汹涌澎湃的力量……等等无限丰富的面向。更重要的是,“名”往往会固化我们的认知,使我们只见标签而不见真实,陷入概念的牢笼。
因此,“常名”指向的是那超越具体名称、超越人为定义的实在本身。它提醒我们,不要执着于名相,不要被概念所束缚。要认识到所有名称都只是方便法门,是指向月亮的手指,而非月亮本身。真正的智慧在于能够穿透名称的表象,直观事物如其所是的状态,乃至体悟那一切名称生发之前的“无名”之境。
总结与引申:
“道可道非常道,名可名非常名”这两句话,奠定了《道德经》乃至整个道家思想的基调,充满了深刻的辩证法和对人类认知局限性的自觉。它并非要我们彻底放弃言语和概念,因为这是我们交流和思考的基础。它的真正用意在于:
- 警示语言的局限:提醒我们不要将语言符号等同于终极实在,避免陷入“言筌”之弊。人类的理性、逻辑和语言在面对宇宙本体和生命实相时,存在着天然的边界。
- 强调体验与体悟:暗示了通往“常道”、认识“常名”的途径,更多地依赖于直觉、静观、内省和生命实践,而非仅仅依靠逻辑思辨和言语表达。需要用心去“体道”,而非用脑去“知道”。
- 倡导破除名相执着:鼓励人们超越概念的束缚,不被固有的名称、定义、分类所迷惑,从而能够更灵活、更本真地认识世界和应对生活。这与佛教“破执”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- 指向“玄之又玄”:这两句话本身就蕴含着一种玄妙的张力。它用语言说出了语言的局限,用概念指明了概念的不足。这种悖论式的表达,正是为了引导读者进入一个更深邃、更难以言说的思想层面,即老子所言的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。
理解了“道可道非常道,名可名非常名”,就如同掌握了一把解读《道德经》的钥匙。它让我们在阅读后续章节时,始终保持一份清醒:老子所描述的种种“道”的法则、境界,如无为、自然、柔弱、不争等等,都只是对那不可言说的“常道”的勉强描摹和引导。真正的“道”,需要我们放下语言的拐杖,涤除概念的尘埃,在生活的实践中,在内心的宁静中,去慢慢贴近,去默默体证。这既是认知的挑战,也是修行的方向。它邀请我们踏上一条超越言语、回归本源的探索之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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